Musai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新年

浦生给住在霞飞路某栋公寓的麦氏太太送花,他骑着两轮自行车,车铃在猎猎风声中郎朗作响。

在自行车后座的竹编花篮里,是一团火一样的红玫瑰,在风中摇曳生姿,娇艳欲滴。


今夜是除夕夜,往日摩登璀璨的夜上海此时也恢复它最本真的一面,中国人向来注重这阖家团圆的新年,万家灯火,鞭炮齐鸣,绚烂烟花在租界簇拥绽放,那是富人的新年。

穷人自然也要过除夕,稍微有些身家的会放一挂炮竹,放完炮后孩子们簇拥而上去捡拾没放完的炮竹。

没什么身家的,只求一顿年饭便可安心。像浦生,等他帮花店送完这最后一束花就能下工回家,想必此时姆妈已经带着弟妹们在厨房忙碌在桌前等他。

桌上一定会有一道油亮鲜香的熏鱼,这种熏鱼用的是从黄浦江打捞上来的新鲜青鱼。

前段时间他发了薪水把钱交给姆妈,姆妈特意赶大早去黄浦江边买来几条新打捞上来的青鱼,一条给孩子们尝鲜,剩下的或熏或炸留来做年饭。

正如上海有无数个人叫浦生,上海也有无数个家庭如是过年。

浦生想着姆妈慈和的笑容,眼神也亮起光来,双腿蹬的愈发卖力。


霞飞路到了。

他气喘吁吁将自行车停到公寓楼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脸上绽出一个礼貌的笑容,那是花店的规矩,绝可不使客人感觉到你的失礼和狼狈。

按照便签上的门牌号到了那栋公寓的二楼,那是隐藏在最里面的一间房,走廊顶上的灯光晃眼的亮,浦生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笃笃”

他腾出一只手敲了门。

“是谁?”

里面传来懒怠的略带一丝沙哑的女声,隔着沉重褐红色木门,闷闷的像是留声机里传出来。

他很认真的说自己来送花的,花束有些重,他又换了只手来抱。

门打开了,浦生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不是个可以说年轻的男人,也无法说是个英俊逼人的男人。

可浓眉如墨,黑色双眼在暖黄灯光下炯炯有神,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肃冷面孔,阴冷眼神,浦生无端一阵瑟缩。

他结结巴巴道:“一位姓易的先生订给麦太太的玫瑰。”

对方道:“给我。”

带着一丝命令的口气,那是上位者的口吻。

伸手来接,浦生连忙将花束递过去。


他后退鞠躬正准备要走,刚开始那道女声叫住他:“等等。”

房里传来一阵拖鞋踏地的声音,浦生循声望去,一个黑色鬈发的女人从男人背后走出来。

她生的很美,那是一张精致丰润的面孔,皙白肤色和殷红嘴唇意外的合拍,外头穿了一件妃红色呢外衣。

她一只手搭在男人肩膀上笑脸盈盈,就像男人手上捧的那束玫瑰花。

是最美的那一朵。

他想,这大概就是麦太太。


麦太太的声音没有门板的阻拦显得没那么沙哑,相反她声音很是带着一点点黏糊的清朗,绝大多数年轻的南方女子讲话都有的一个特点。

她说:“你还没给小费给人家呢,大过年的人家也很辛苦的。”

这话很显然是对那个严肃面孔的男人说的,浦生正想摆手说不用便看见那冷峻男人在听了她的话后竟然也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一闪而过,像是蜻蜓点水般快速泛开又归于平静,别人难以察觉,浦生这样从小看人脸色吃饭的人却能敏锐捕捉,他实在惊奇,猜想这二人身份。

夫妻?情人?


“是我忘了。”

他这样的人物,往日只有别人给他送礼的时候,那里轮到他去给人东西,就算在外头给人小费,身边自然也有大把人愿意代劳。

浦生很了解他们这种有钱有势人的心思。

麦太太另一只手往大衣外套里掏,一边动作一边笑道:“你这样的人,有人替你记着的呢。”


一把杂乱的钞票递给了浦生:“我也没有数,都给你算了。”

浦生慌忙道:“用不了那么多。”

那么一大把,抵过他好几个月的薪水。

麦太太毫不在意:“小钱而已。”

那男人也道:“给你就拿着。”

很奇怪,两个人的语气都并不傲慢,浦生反而感到一丝羞愧。确实,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这些钱真的可以说得上是小钱。

而他这样的人恰恰最需要这样的小钱,所以他不再矫情,接过钞票很诚恳谢谢她。

麦太太颔首而笑,搂着那男人的手转身进去,浦生看着那扇门轻轻关上,自己转身也下楼去。


钞票揣在裤兜中,他紧紧握住,滚烫的惊人,他估摸着大致的数目,想着今晚上可以姆妈买一个漂亮的珠花发夹,给弟弟妹妹买些沈大成桂花条头糕,再给自己买一支钢笔。

他最近在准备考学,正需要一支新钢笔。

买好了桂花条头糕,正准备付钱,意外从那一把钞票中摸出一张照片小像。

齐肩短发,清纯美丽的女学生。

和主人现在的模样五分像,五分不像。

浦生看着这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小像,很显然是被它的主人不小心混进去的。

现在已经很晚了,如过现在折返回去必定会错过和家人的年饭,他劝导自己或许可以明天把它送归。

……

她正在卸着妆,门铃又叮叮当当响着。

那个人已经回去,在这年夜,他亦有家团圆。

所以会是谁来找她?

艳丽妆容一下一下被擦掉,露出清丽的一张脸,眉眼平静,带着在那个人面前没有的书卷秀气。

出了盥洗室她到玄关处,透过猫眼看见一张不久之前见过的面孔。

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圆脸,很可爱。

他使她想起那个远在英国的弟弟,小时候两个人关系还尚好。

所以一时心慈,瞥见他外衣带旧后特意给了小费。


打开门,那男孩子垂着头喊了句“麦太太”。

她嗯的一声应下,抱着臂懒懒站在那里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对方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她,她接过凝视良久,耳边男孩子在解释:“我在钞票中发现的,想着是您不小心混进去的,所以给您送过来。”

“还有,祝您除夕快乐。”

又有一盒糕点递到她面前,她望着这糕点怔然。

心里面是什么样的感受?她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解释,只觉得这陌生人真挚善意令她无措。


她眨眨眼睛,手指不自觉将鬈发绕道耳后:“为什么送我糕点?”

为什么?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浦生也想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楼下看见那个男人坐车离开。

原来他不属于这里,她孤单一个人。

浦生莫名觉得她有些可怜,买给弟妹的糕点被他转送给她。

但他又觉得她这样的人应该不需要他的可怜,便道:“我觉得您很像我姐姐。”

实际上他没有姐姐,但他又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姐姐,所以他说这话的确可以说得上真心。


她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浅浅笑一下,她接过他的糕点嘱咐他:“稍等一下。”

返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又从里面捧出一个糖果铁盒递给他:“礼尚往来,送给你。”

洋人的朱古力糖果,她实在不爱吃,甜的太腻,苦的又涩。

很多小孩子倒是喜欢,只怪她不再属于纯真少女。

他接过之后又躬身和她道谢才离开,恰逢午夜十二点座钟敲响,钟声咚咚作响,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意外平静。

裹紧外衣呢喃:“新年快乐。”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谢谢他的善意。


但她的生活会快乐些吗?

她不知道。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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