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sai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第二十章

  有人活着像死了,有人死了像活着。


  她王佳芝,是个活着的死人,死了的活人。


  十八年前,母亲大汗淋漓用力挣扎诞下新生命,赐她健全四肢,秀美皮肉,以及一颗坚强搏动的血红心脏,可曾想过这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


  这具身体,雪凝的肌肤,墨染的头发,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点点胭脂染丹颊,莹莹泪珠泣苦楚。


  巴黎圣母院,可怜的Esmeralda,美貌是原罪。


  王佳芝,死于美丽。


  如今一具身体,载着两缕灵魂。王佳芝,天真多情的少女;麦太太,聪明脆弱的女人。


  天生聪明不是可怕事情,但可怕是吃了教训的后天聪明。


  而现在站在易太太面前的王佳芝,正是一个后天聪明的少女。


  易太太同王佳芝商量薪酬问题,王佳芝静笑:“没关系,不着急,我带您先在香港玩,到时候您再结算。”


  心里却明白,酬劳倒是必定丰厚,易太太向来出手阔绰,前世有一次几人共在豫园湖心亭听评弹,有一曲《离恨天》唱:


  “曾记得初相见时何等恩和爱


  再相见,再相见


  相见恨晚共倾心


  耳鬓厮磨谈心曲


     形影相随不离身


  君怜奴,奴爱君

  

  君家与奴更多情


  ……”


  起初只瞧见易太太微微而笑,似是陷入甜蜜回忆,再然后王佳芝与易先生眉眼纠缠,并不细听后面唱的是什么。


  只记得一曲离恨天罢,易太太眼中泪光闪烁抚掌一笑,脱下腕间清透翡翠玉镯,价值上万大洋,让人送上台去,另备上极高赏钱。


  满座诧异,都惊呼易太阔气,易先生在旁边轻笑,他的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道:“她一向如此,十分感性。”


  后来,她重听《离恨天》,方才从中窥探出当日易太太三四分的心思。


  从回忆里脱身而出,女学生王佳芝面前仍然是言笑殷殷的易太太,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妇。


  二人约定好明天游玩玩香港的时间和路线,墙上精美珐琅金座钟摆动报时,王佳芝抬头一看已然是正午十二点。


  该要离开了。


  于是起身向易太太告辞,易太太仍在挽留她:“一起吃个午饭吧,今日做了上海菜,有一道“八宝鸡”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王佳芝礼貌拒绝,待在这阴冷宅子的每一刻都让她骨肉里似虫蚁噬咬。


  易太太问:“可是因为下午有课?”


  这倒是个好借口,可王佳芝不会用,她知道早在她来前对方一定早将她的事情打探清楚。


  所以并不敢撒谎,只道:“不,待会约了栎庭一起吃午餐。”


  这是真话,早在茶摊的时候,大少爷就说事成之后要给她庆祝请她吃饭。


  她说的亲密,易太太不再多问,只是暧昧一笑,道:“年轻人。”


  她让于妈送王佳芝离开,走到洋楼外廊下,远处乌云滚滚似是雷雨将至。


  于妈道:“王小姐,快要下雨了,可有带伞?”


  王佳芝摇摇头,于妈便说去给她拿伞,她忙牵住对方手道:“并不用,我有朋友来接我,您进去吧。”


  女学生对她一个佣人用您,于妈柔和了面容,对着这个女儿一样大的女孩关心道:“您也小心,路上别着凉。”


  王佳芝点点头,已然瞧见有几滴豆大的雨珠落下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溅开了花,她取下灰白色挎包顶在头上迈开步子跑了出去。


  从别墅到大门口有一段距离,所以当她跑到门口的时候雨水已成倾盆之势,她十分无奈,谁叫香港多雨,她早就做好了做落汤鸡的打算。


  却只见一把漆黑大伞罩在她头上,抬头一看瞧见一个穿黑西装的陌生青年站在她旁边。


  很陌生的一张脸,眼睛却很熟悉,王佳芝弯眉一笑:“是你,给我开门的好心先生。”


  看着他举着雨伞却瓷白却布着细小伤痕的一只手,他显然不是那种坐在办公室用钢笔写字或者用打字机的那种人。


  她将挎包抱在怀里,继续说国语:“也谢谢您的伞。”


  迎着冷厉的风雨,两个人往前面走,对方替她开了门,嘴角依旧抿着持平,那双眼睛倒是没那么让人感觉到寒冷。


  他说:“小姐,以后记得带伞。”


  他国语带着些京地口音,她猜测对方是北平人。


  她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在雨中像一朵玉芙蓉。


  清新,淡雅,温柔,明亮。


  他心神微动,将手上另一把伞递给她,问:“可否询问你的名字。”


  王佳芝侧目凝神看他,没有错过对方眼睛中的惊艳之色,她疑惑,他喜欢她吗?


  就因为这副皮囊,一面之缘就能教人心生爱慕?


  她有些厌恶美貌带来的便利。


  这时候,汽车鸣笛声在不远处响起,她循声望去,林栎庭从白色福特汽车后座窗口探出头朝她招手,大少爷笑得灿烂,雨水打湿头发像只落汤鸡一样也不顾。


  很可爱,她轻笑。


  于是避开他的请求,和他告别:“我朋友来了,我得走了,谢谢你。”


  对方明白她的态度,轻轻颔首回应她。


  王佳芝再一次顶着挎包从安全温暖的雨伞下跑向风雨乱舞的世界,白色旧皮鞋踩在水坑里溅起污糟水花,冷意似是毒蛇缠绕她裸露的肌肤。


  她打了个寒颤,她仍在跑,只因为她知道哪里是真正温暖。


  林栎庭早已打开后座车门,她一坐进去,一条柔软干燥毛巾罩住她,她擦着头与林栎庭对视,少年稚嫩面孔仍然十分纯真。


  她忍不住抬手捏他脸蛋,软软的,乖乖的,像弟弟。


  也可以说得上是朋友。


  林栎庭任由她动作,司机发动了汽车后,他问:“成功了吗?”


  王佳芝笑:“托您的福,当然成功。”


  他点点头又问:“想吃什么?”


  她答:“随便。”


  林少爷提议:“不如去舞厅?”


  她坚决拒绝:“等你成年再说!”


  好吧,大少爷妥协了,低着头开始给她数附近的餐厅饭馆,川菜,湘菜,上海菜,鲁菜,粤菜,英国餐厅,法国餐厅……


  从地方菜系到国外菜系,两个人最后十分慎重的选择了上海菜。


  只因为王佳芝的确被易太太的“八宝鸡”勾起了食欲。


  谁也没有注意到和白色福特汽车擦过的黑色汽车,上面坐着的男人,服装笔挺。


  鹰一样的眼睛从对面汽车上笑靥如花的女学生面上掠过,指节轻叩着膝盖,望着前面愈来愈近的易宅,若有所思。


  回到易宅,摇下车窗问开门的下属:“今日可有外人拜访?”


  下属低着头,十分恭敬道:“有一名小姐,是太太的客人。”


  他点点头,重新摇上去车窗,将外界一切阻隔,密闭车厢内,他忽的一笑。


  上次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诺,这次不就见到了,还是小羊羔自动送上门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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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版《离恨天》唱词:


春閨獨坐俏佳人

默默無言暗自吟

想那世間不少孤單女

都是紅顔薄命人

鴛鴦譜上題名字

白首偕老有幾人

想奴是受盡滄桑將半世

哪堪回首舊時情

情淒淒 淚淋淋

見銀燈淒涼欲斷魂

曾記得初相見時何等恩和愛

再相見 再相見

相見恨晚共傾心

耳鬓厮磨談心曲

形影相隨不離身

君憐奴 奴愛君

君家與奴更多情

一入情海無邊岸

再回頭時已不能

奴是爲君家離別爹和娘

奴是爲君家抛卻姊妹情

實指望好姻緣與君共白首

誰知蓦地風波生

君家是別築金屋藏嬌娥

半途之中變了心

曾記得當年月下誓密約

說什麽生同羅帳死同墳

說什麽爲愛犧牲爲愛死

說什麽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知妳口是心非將奴騙

可憐我真心腸換來妳假惺惺

到如今海誓山盟都決裂

宛如陌路不相認

宛如陌路不相認

言猶在耳 心已變

曾幾何時冷如冰

人人說道 秋雲薄

君比那秋雲薄幾層

這真是落花有意隨流水

流水無情待怎生

倒不如跳出紅塵地

皈依佛教入空門

早晚勤念觀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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